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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油画到先锋艺术:十年艺术路,他想通过“窄门”成为艺术家 | 镜相

心睿 湃客工坊 2022-11-11

图文 / 心睿
编辑 / 吴筱慧
编者按:暑假已经过去,上岸的高考生们陆续背上了行囊,迈入大学。也许每个专业都通向一个世界,少有人走过的那条路也许有更别致的风景,通向更奥妙的世界。
此前镜相栏目发起「读了“冷门”专业是什么体验」主题征稿活动,请“过来人”讲讲他们的故事。下文是第三篇作品,从油画到当代艺术,从事十年艺术创作的他,在这条成为艺术家的道路上经历了什么?
“我就读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当代艺术创作专业的动态影像方向。”
每当Yi被问起自己的学校和专业时,他都要一口气说上一长串。但对方听完,往往一脸困惑。Yi总是尽可能耐心地做出解释,但对于一些追问有时也答不上来:什么是当代艺术?什么是动态影像?
在学校,老师们鼓励大家进行先锋、多元的跨媒介创作,从不强调定义和界限,但进入社会,这些问题似乎急需一个简洁的标准答案。他也会产生疑惑——十年过去,艺术这条路,他到底是越走越宽,还是越走越窄?
中转站:离岸与靠岸
18岁那年,Yi通过艺考进入湖北美术学院的油画系。这一历史悠久、积淀雄厚的经典艺术专业,有着一套相当成熟的教学和训练模式。除了学习艺术史和相关的艺术理论,油画系的学生都需要在画室进行技法练习。
速写、素描、色彩,是中国美术高考必考的三个项目。选拔的标准也决定了传统的美术教育模式,进入到美院以后,大家依然大量地做着这些训练。“其实就算是进了美院之后,也有好多人没有想好自己真正要做什么样的创作。”Yi认为,在现行的高考制度之下,艺考在不少人眼里似乎是一条进入知名院校的捷径。
上课前,油画系的人体写生课教室
学习油画三年以后,Yi逐渐失去了对这一经典艺术的兴趣。
考上美院以后,父母对他的期望很高,为他张罗去一些本地名家工作室观摩学习,甚至请来自己从事艺术行业的朋友对儿子进行指点。“像开批斗大会一样”,他说,“完全击碎了我对油画的信心。”只要他拿起画笔,面对空白的画架,就觉得有一堆古人盯着自己,尽管Yi知道这是自己的假想,但依然觉得被所谓的“目光”压得喘不过气。他失去了作画的乐趣。
Yi决定丢掉画笔。
大三那年,他参与了一个中法合办的驻地艺术家项目,这个项目要求艺术家们进行关于城市空间的主题创作,一半时间在武汉,一半时间在巴黎。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国外的当代艺术教育。一开始,他也不懂老师在教什么,课程大多以讨论和集体创作的形式进行,更多时间,是让学生们自己去感受和交流。
他和法国同学一边漫游城市的街道、公园,一边用手持DV捕捉灵感。有一次,他和一个名叫雷欧的法国男生在武汉的湖边公园散步,走在木制的栈桥上,雷欧说,“我们的桥都是直的,但这里的桥弯弯曲曲的,人走在上面,像幽灵一样。”雷欧说着,用手比划着字母“Z”。“Like a ghost”这个概念启发了Yi,他开始试图以一种神秘的感觉来连接两所城市的时空,最后Yi的作品《相同的空间》在成果展上展出,这也成为他第一个公开的影像作品。
大概是这次经历给了Yi“叛出”油画系的信心。在毕业展上,他的影像作品被装裱精美、浓墨重彩的油画包围着,在展厅角落的电视机里循环播放。“油画系的老师还是很包容的,也没有说一定让我做油画作品”,Yi回忆,“但后来联展的时候,他们还是建议把我的作品跟动画学院的放在一起。”后来作品被选上了优秀毕业作品,参加了八大美院的联展——“后来换了一个大投影来放!” 他很开心。
Yi的毕业作品叫《中转站》(Transfer Station),是他游荡岁月的产物。在进入大四之后,对未来感到迷茫的Yi开始了一段漫游生活,他沿着长江,一路拍摄了许多不知名的码头、滩涂和芦苇丛,在他的镜头下,人们在江边做着各种事情:钓鱼、烧纸、相互追逐、放声歌唱……
《中转站》记录了一处尚未废弃的码头,码头有两班轮渡,登船的人有的拎着活鱼,有的抱着用大泡沫箱装起的新鲜蔬果,有的推着电动车或婴儿车,“地铁上不太能看到这些,都不方便过安检”,他说。
王家巷轮渡上的男子
码头叫王家巷,那时仅剩的两班轮渡,一班开往曾家巷,一班开往月亮湾。曾经这座江城里的人日复一日,乘上轮渡,离岸、靠岸,但现在这一切似乎成为了遗迹。因此,Yi形容他在王家巷码头遇见的人“像是被当下世界所遗弃的人”,但他感觉亲切而安全,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。那时他已经放弃油画,不知道毕业之后要去哪里。每天在家乡的江边徘徊,感觉自己“被流放了”。
江边的人
不久以后,有着119年轮渡历史的王家巷码头也停运了,但它有段时光存在于Yi的影像里。 
Yi说作品刚出来的时候,大家看不懂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。说是“电影”,它完全不具备剧情的要素;说是“图像”,它又是一个动态的短片。他将作品放在了提交给RCA的作品集里,原本不抱希望,却意外地收到了这所顶级艺术学院的offer。在被RCA录取以后,他才找到了自己这类创作的位置——动态影像(moving image)。这一方向被归类在当代艺术实践(Contemporary Art Practice)之下,而另外三个方向则是艺术批评、公共领域和行为艺术。
“RCA对我恩同再造”,Yi玩笑道,“不然我爸妈真的要打死我。”在艺术学习的生涯里,外行人的肯定多半来自这些“名分”:考上什么学校、拿什么奖、参什么展。有了这些,他和作品才能得到认可,不再是父母之前口中的“不务正业”。
不止是信心,他感到自己某种东西得到安放,就像一艘船终于靠了岸。
“疫情元年,我收到入学通知”
英国皇家艺术学院(RCA)是全球唯一一所全研究生制艺术院校,它不开设本科课程,其2013年开设的当代艺术实践专业为两年制。在这所成立于1837年的一流艺术学院里,这一专业算是十分年轻。在RAC的官网上,其对当代艺术实践(Contemporary Art Practice)方向的教学定义为“激烈的、具有当代性的教学模式,以鼓励学生去审视既有的艺术生产模式”,从而进行“具有批判性、思辨性和社会性的艺术实践”。
皇家艺术学院2022年毕业典礼
而在疫情元年入学,似乎也成了Yi在成为艺术家的道路上首先面对的一种“当代性”。
2019年,Yi收到学校offer,还没来得及高兴,疫情就发生在了他生活的城市。即使是封城解除以后,在“大流行”的余威之下,线下的语言考试依旧普遍被取消,如此一来,Yi就无法取得入学所需的雅思成绩。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20年的7月,报名、考试、等成绩,眼看着RCA入学注册的日期一天天逼近,Yi愈发焦急。距离学校注册不到一周,Yi才拿到他的雅思成绩,差一点,他将失去这张宝贵的入场券。
那段时间,给Yi留下了不小的阴影,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成了一把悬于他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。入学后,因为无法出国,他只得开始线上学习,原本期待的学生生涯变成一种虚拟的、分裂的体验。
“同学们被分隔在不同的时区和空间里”,那段时间仿佛是块状的,每个人都只占据着屏幕上的一个小格子。因为与英国有着八个小时的时差,他从下午五点钟上课,一直上到次日零点。
这种感觉让他特别割裂,明明过着另一个国家的时间,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被困在武汉的房间里;有时候明明一边说着英语,和不同肤色的同学在对话,一边还吃着热干面。“感觉一直在穿越”,他说。这种穿越感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,精神不断奔波劳碌,而肉身却一直被困在此地。
这并非只是Yi个体的感受,他回想那段时间,大家都创作出不同作品来表达情绪。Yi记得有个男同学,用镜头模拟自家猫眼看出去的视角,记录发生在门外的事情,当人被封闭在门内成为常态,望向门外的世界便成为一种禁忌的窥探。类似的作品很多,他笑着说:“你现在看这些东西,就感觉大家已经疯了。”
即使在这样的特殊时期,RCA依然保持了艺术院校跳脱而活泼的本色。无法进行线下的迎新仪式,老师们就请来DJ,在zoom里邀请学生们云蹦迪。尽管这时对于远在中国的Yi来说已是深夜,但他依然记得肤色各异的同学们换上五颜六色的虚拟背景,戴上稀奇古怪的头饰或贴上标语贴纸,在各自的房间里手舞足蹈。这些时刻在“大流行”的生活下,创造出了“在一起”的感受。
Yi所在专业的leader乔丹在学校的主页上写了一件小事,他在路上遇见一位慢跑者,那人的T恤上印着这样一句话:“疼痛,是软弱离开身体的过程。”乔治认为,人们不应该被这样的话激励,他写道:“疼痛就是疼痛,快乐就是快乐。……我们如何应对,我们告诉自己什么——是另一回事。”这也正是他要告诉学生的事情:作为艺术家,随时要和怀疑、失败、灾难、嘲笑打交道,但这一过程并非都会赢得“胜利”。而这种“胜利”也并非是艺术家所追寻的使命。
乔丹对学生们在疫情期间创作的艺术作品表达了赞赏:“他们在做这些作品时,不得不与变幻无常的、致人死亡的病毒进行交谈。这是多么神奇啊!”
除了理论与方法,Yi认为这是他学到的更为重要的东西——重新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。将个体所经历的痛苦与快乐转化为艺术,这让很多事情变得有意义起来。
入学一年多的Yi,还没有真正踏入过校园,尽管这对疫情下只能“云留学”的留学生们来说,已经是一种常态。
Yi拍摄的图书馆小景
自由,和自由的代价
在一年多的学习中,让Yi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激烈的争论。
由于创作是这个专业学生最重要的课题之一,学校设置了专门的课程让学生们相互评点作品,大家把这种课堂形式简称为crit(criticize,即批判)。为了保证教学质量,当代艺术实践下的专业人数都很少,Yi所在的专业只有15人,其中中国人只有4个。在这节课上,大家要展示自己这段时间的艺术创作,并进行半小时左右的作品陈述,然后由老师同学轮流点评。
Yi在法国做驻地艺术家
Yi回忆,那天的课整体气氛都很好,直到一个名叫伊万的保加利亚同学播放了他自己制作的一段短片。伊万把镜头对准了自己的女朋友,相当抒情地展示了女友的身体,这引起了女老师欧拉的不满。欧拉是位白人女性,也是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。她认为伊万的作品是对女性的不尊重,是不加掩饰的男性凝视。
欧拉非常气愤,直言道:“这个作品污染了我的灵魂”。
争论一直延续到下课以后。在WhatsApp的聊天群组里,一些女同学也加入了欧拉的阵营,表达自己被冒犯的感受。伊万解释自己的创作意图并不在对“性感”的展示,但他的说法和道歉并没有被欧拉和其他女同学接受。“你也不必道歉”,一位韩国女生说,“你有权利表达你的迷恋,我们也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愤怒。”
也有同学为伊万抱不平,向本专业的leader乔丹表达了不满。乔丹来自美国费城,是个善于聆听的管理者,他每周二的下午都会跟同学们一起喝茶,探讨学业或生活上的问题,这个时段被大家称为“open door”。同时,还设置了“face to face”时间,让学生有私下沟通的机会。一位来自中国浙江的女生,在“face to face”时表达了对欧拉的不满,她认为欧拉在课堂上霸凌了伊万。
争论从作品蔓延到生活,涉及性别、国籍、种族和身份,而且进行得如此激烈,这是Yi之前所没有经历过的。
虽然班上只有15个人,但同学们的背景、经验,甚至年龄都相差甚远。从南京大学法学学士到牛津大学文学学士,从深度二次元宅女到兼顾养家学习的单亲妈妈,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与个性。对于他们来说,有些基于身份立场的表达甚至是不可妥协的。
因此,作为leader的乔丹总是在课前强调一大串课堂守则,保证争论只围绕作品,而不会无限发酵下去。但乔丹也总会给予创作者最大的自由度,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是艺术家,你自己做决定。”
包容且多元地看待事物,对Yi来说,这个艺术创作上的命题最终也落在了人与人的关系上。当代艺术的同学大多个性张扬、锋芒毕露。Yi翻看朋友圈,会看到大家穿着各异,摆着搞怪pose的照片。Yi记得有个东北女同学,平时打扮非常大胆,在课堂上展示过用自己裸露的身体部位剪贴出的影像作品。
Yi笑着说:“后来我就习惯了,在街上看到很另类的人也只会想:啊,他/她可能是搞艺术的吧。”
当代艺术是否有客观标准?艺术如何表达异见?艺术与生活是否有边界?艺术家是什么样子或者艺术家是否应该有某种“样子”?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非常抽象的问题,在Yi的学习中却以相当具体的方式被追问着。
后来Yi听说伊万从RCA退学,转去电影学院了,他不知道伊万的退学是否与那件事有关联。而当Yi被问起在RCA是否感觉自由时,他想了一会:“当然是自由的,但也会有自由后的无所适从。”
“艺术家,是另一种个体户”
当问到有什么建议可以送给想读当代艺术实践专业的后辈时,Yi的第一反应是劝退。艺术学习的成本很高,他在RCA一年的学费就需要两万九千英镑,如果加上伦敦高昂的租房和生活成本,一年需要五十万人民币左右。除此之外,还要购置艺术创作所需的工具,对于Yi来说,就是各种相机、镜头和胶片。“这个专业还好,别的专业消耗更大,像绘画、雕塑,必须进行一些鉴赏活动,比如看展、游历,也会产生不小的开销。” 
Yi工作时所摄,写字楼外墙的清洁工人
除了经济成本,还有时间成本。三十岁以前成名的艺术家极其稀有,在此之前,你不仅得谋生,还要坚持创作,所以除了个人的梦想、天赋和能力之外,最重要的其实是家庭的支持。
其实国内顶尖的艺术院校同样也在做类似的尝试,打通多种媒介以追求更为先锋的艺术形式。Yi介绍说,“比如中央美院和中国美院,也有跨媒体学院和实验艺术学院。”即使如此,这些专业仍然称得上是冷门。
Yi的父亲是武汉一家律所的合伙人,Yi本科时,他还积极地参与儿子的艺术事业,最后弄得儿子信心全无。现在,他彻底不明白儿子在学什么,更无从插手了。“至于我妈,她一直对外宣称我是学新媒体的,亲戚朋友还很高兴,说那你儿子有前途啊,毕业以后可以去拍综艺!”“跨媒体”与“新媒体”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但Yi已经对这种乌龙习以为常了。
其实Yi并不认为自己在读冷门专业,虽然他的方向很少见,“但往大一点说,我就是学艺术的,这在中国并不是一个小类”。在我国,艺术生的人数规模和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相比,都可以称得上是一种“奇观”。
那么多人读艺术,但只有极少数能真正成为艺术家,这是一道真正的“窄门”。Yi不少同学都转行了,做设计,考编制,从事美术教培行业等等。
再过一年,如果Yi没能升上博士,那他也必须要面对求职的问题了。其实他此前也并非毫无工作经验,大四毕业后,他在一家学长开的小公司里做设计。“那段时间的工作想起来都很荒诞,唯一的收获是坚定了我出国读研的决心。”
Yi是95年的,在聚会上,很多同学都已工作好几年了,他发现自己是为数不多还在艺术学习这条路上的人。有时候同学们恭维他,说他离成为艺术家又近了一步。Yi并不得意,“艺术家也只是为自己工作的人”,他借用了陈丹青的说法,“那不也是一种个体户吗?”
Yi有一个英国学姐,是个摄影师,自己开照相馆,生了两个孩子以后才来RCA进修。学姐的很多作品都以家庭影像的方式表达她对世界的观察和思索。Yi仅仅看她的影像就能感觉到她的温柔、强大和完整。在Yi看来,学姐身上没有那种谋生与创作的对抗或者现实与艺术的分裂,她是自足的,一切经验都在成就她的创作,一切日常都汇入她艺术的海。但Yi也承认,这需要足够的努力和运气。
尽管学校一直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青年艺术家在培养,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毕业就意味着告别艺术家的梦想。今年6月,Yi在线上观摩了20级的毕业典礼。原本Yi和他们一届,只是因为不想两年都“云留学”,Yi选择在研一结束后休学一年。“这可能是最后的高光时刻了,”Yi看着一起入校的同学们即将步入社会,他的心情很复杂,他一边为前途焦虑,一边庆幸自己仍然“在读”。
从油画到当代艺术,十年生涯,Yi仍然不知道他未来是否要走向哪里。他想起自己入学面试时,系主任保罗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:“你真的想成为一名艺术家吗?”那天他紧张得只会说“yes”,于是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。老师们看起来非常高兴,彼此响亮地击了个掌。
如今,发问者和回答者都只剩Yi自己——“你准备好成为一位艺术家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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